五月初七,静江府。

烈日当头,宋玉引着陆庭湘、司空竹拾级而上,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疾行约一个时辰,方才抵达位于鸠摩崖顶的青天阁。

去年,洵溱在此放了一场大火,将富丽堂皇的金剑坞烧成断壁残垣,一片狼藉,迫使金复羽无家可归,只能远赴横山寨落脚。

当时,横山寨暗藏十万兵马,是金复羽光复金国的本钱。本欲等宋蒙开战,伺机而动,直接从横山寨起兵,进而谋取天下。却不料,宋蒙大战因“和亲”而偃旗息鼓,令蠢蠢欲动的金复羽猝不及防。

今年二月,大宋朝廷似乎嗅到横山寨的秘密,派遣钦差明察暗访。

为免打草惊蛇,金复羽不得不改变策略,将十万兵马分批藏于宜州、梧州、永州、邵州、沅州等地,自己率宋玉、冷依依等八大高手及金剑坞原班人马退回静江府,并于鸠摩崖重修金剑坞。欲借洛天瑾亡命之际,重出江湖,徐图进取。

“金坞主重回静江府至今不足三月,竟能化腐朽为神奇,将一片废墟重建修葺,今日的金剑坞不负当年,却胜似当年。”踏入青天阁,笑容满面的陆庭湘朝迎面而来的金复羽拱手寒暄,“金坞主,别来无恙!”

实则,今日的金剑坞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,皆无法与昔日相提并论。但能在短短三月之内,在三面环水的孤峰顶上建造一座美轮美奂的朱阁青楼,足以令人叹为观止。

“三个月看似转瞬即逝,实则足以翻天覆地,物是人非。”金复羽笑道,“洛天瑾从如日中天至命丧九泉也不足三个月,如此咄咄怪事都能发生,试问天下还有什么事不可能?”

闻言,金复羽和陆庭湘别有深意地相视一眼,从而一起放声大笑起来。

“金坞主不愧是金坞主,陆某佩服!”

“陆公子谬赞,请!”

寒暄作罢,金复羽和陆庭湘携手挽臂,亲如兄弟般一起朝青天阁内走去。

“宓儿,为陆公子斟茶!”

“是。”

候在一旁的艾宓毕恭毕敬地为陆庭湘和金复羽斟茶倒水,再焚上一炉清香,最后退到角落轻抚瑶琴,为金、陆二人奏曲助兴。

“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。从此处眺望漓江山水,果然别具一番景致。”

“静江山水不同于江南风光,陆公子若是喜欢,不妨在坞中小住几日。”

“金坞主的美意陆某心领,只不过家中杂事繁多,我与竹老离开这几天,不知又会添出多少麻烦。呵呵……”

闲谈片刻,金复羽亲自端起茶壶,一边替陆庭湘续茶,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陆公子一向贵人多事,今日突然登门……应该不只为叙旧这么简单?”

只此一言,令陆庭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,转而将谨慎的目光投向候在一旁的宋玉及角落抚琴的艾宓。

金复羽心领神会,直言道:“他们都是金某身边的人,陆公子有话但说无妨。”

“既然金坞主快人快语,那陆某也不再兜圈子!”陆庭湘收敛心绪,低声问道,“金坞主可知宋蒙和亲一事?”

“此事天下皆知。”

“你又可知朝廷已在六天前将公主送出临安?”陆庭湘讳莫如深道,“而柳寻衣……正在送亲的队伍中。”

“哦?”金复羽揣着明白装糊涂,故作懵懂地反问道,“竟有这种事?”

“今日前来,陆某想向金坞主讨一句心里话。”陆庭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,“如果金坞主愿意告诉我,大可直言不讳。若不愿意告诉我,陆某也绝不勉强。”

“陆公子请问。”金复羽处变不惊,仍泰然自若地自顾饮茶。

“敢问金坞主,对柳寻衣……你们金剑坞可有兴趣?”当陆庭湘问出这句话时,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紧紧盯着金复羽,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。

“兴趣?”金复羽放下茶杯,似懂非懂地反问道,“不知陆公子口中的‘兴趣’是指……”

“金坞主何必明知故问?”陆庭湘的语气听上去略有一丝不满,“当初,洛阳城发生变故,陆某第一时间派人前往横山寨,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知金坞主,难道金坞主至今仍怀疑陆某的诚意?”

“当然不是!”金复羽解释道,“金某对此事铭记于心,至今仍感念陆公子的恩情。我只是不明白陆公子为何有此疑问,因此才……”

言至于此,金复羽似乎察觉到陆庭湘内心的不悦,故而话锋一转,坦言道:“实不相瞒,金某对柳寻衣颇有兴趣,但……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世人皆知,送亲的队伍由宋蒙两国的精锐兵马昼夜保护,金某有心无力,实在惭愧。”

陆庭湘反驳道:“送亲的兵马不过千余人,金坞主手握十万雄兵,谈何有心无力?”

“我说的有心无力,并非指送亲的千余兵马,而是指他们背后的靠山。试想,如果我向柳寻衣动手,从而惊扰了蒙古王妃,那宋廷和蒙古人岂肯放过我?千余兵马不足为惧,但若因为一个小小的柳寻衣而同时得罪宋、蒙两国,岂非得不偿失?”

见陆庭湘面露沉吟,宋玉伺机插话:“其实,不止我们金剑坞犹豫不决,武林其他门派同样心存忌惮。杀了柳寻衣固然能得到不少好处,但也要看自己付出多大的代价。如果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获得的好处,无疑是赔本的买卖,谁也不会去做。陆公子,难道江南陆府敢与宋、蒙两国为敌?”

“这……”

“即便要杀柳寻衣,也是在他返程的路上。”为免陆庭湘难堪,金复羽主动圆场,“到时,如果陆公子也对柳寻衣感兴趣,金剑坞愿与江南陆府联手。”

金复羽此言,令陆庭湘的眼神悄然一变,眉宇间闪过一抹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。

“倘若你我两家联手对付柳寻衣,那……”司空竹幽幽开口,“究竟是谁联谁的手?换言之,杀了柳寻衣后,又该由谁去清风和凌潇潇面前领赏?”

“既是联手,获得的好处自当平分。”

“金银田亩可以平分,甚至连贤王府许诺的武功秘籍也可以两家分享。但……”司空竹欲言又止,眼中闪过一道咄咄逼人的精光,“但武林副盟主之位及号令天下英雄的权力,又该如何平分?”

“什么意思?”见司空竹不依不饶,宋玉不禁心生不满,语气不善地反问道,“二位远道而来,难道只为和我们商讨这些望风捕影的事?别忘了,柳寻衣现在仍好端端的活着,即便我们联手,也未必能顺利杀他。毕竟,令我们朝思暮想的东西,武林其他门派同样垂涎三尺,没人知道究竟花落谁家?因此,我们今天在这里争论一个尚未到手的东西,根本毫无意义。”

“说的好!”陆庭湘称赞道,“宋兄一语切中要害,这番话说的最明白。”

“这……”

被陆庭湘没来由的抬举,宋玉不禁一愣,顿生一头雾水,赶忙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金复羽。

然而,金复羽却如局外人一般自顾摆弄着茶杯,面对宋玉困惑的目光,他仍优哉游哉,笑而不语。

“金坞主,我们且不提柳寻衣,单说宋蒙和亲。”陆庭湘别有深意地问道,“两国联姻,罢兵言和,不知此事……你又如何看待?”言罢,陆庭湘不忘补充一句,“盼直言相告!”

“呵呵……”面对一脸期待的陆庭湘,金复羽微微一笑,戏谑道,“陆公子一开场便说你我快人快语,谁也不必兜圈子。可说了半天,你却一直在绕东绕西,就是不肯开门见山,着实令金某糊涂,更不知该如何应答。”

“金坞主,我……”

“陆公子若将金某当做朋友,不妨直言不讳,也省的大家猜来猜去。”金复羽神情一禀,正色道,“直说吧!陆公子究竟想说什么?”

被金复羽捅破这层窗户纸,陆庭湘稍稍一愣,从而将心一横,索性放胆直言:“实不相瞒,陆某对清风和贤王府许下的好处很有兴趣,此乃振兴江南陆府的绝佳机会,因此……我想请金坞主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
“铿!”

此言一出,宋玉登时脸色一变,甚至连坐在一旁抚琴的艾宓也下意识地手指一抖,一根琴弦应声而断,青天阁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。

“陆公子,你……”

“住口!”

金复羽头也不回地打断宋玉的驳斥,一双深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面色凝重的陆庭湘,二人彼此对视,久久未发一言。

“常言道‘亲兄弟明算账’,我与陆公子虽然交情匪浅,但事关宗派兴亡……金某却不得不斤斤计较。”金复羽似笑非笑地说道,“礼尚往来的道理,我想……陆公子应该明白。”

“这是自然。”陆庭湘目不转睛地回视着金复羽,淡淡地说道“登门拜访,陆某岂敢空手而来?”

“哦?”金复羽眼前一亮,好奇道,“不知陆公子打算如何与金某‘礼尚往来’?殊知,眼下的柳寻衣可是价值连城……”

“柳寻衣的价值因人而异,对其他英雄来说,如今的柳寻衣或许是无价之宝,但对金坞主而言,世上却有比他珍贵一万倍的东西。”

闻言,金复羽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哼笑,似是不敢苟同陆庭湘的言论。

“据说,朝廷为促成这门亲事,不惜赔上好几年的税银作为公主的嫁妆,如此才说服蒙古人鸣金收兵。”陆庭湘不急不缓地说道,“细细想来,宋蒙和亲,大宋朝廷真是损失甚巨。”

金复羽眉头一皱,却未出言追问。

“然而,大宋朝廷虽‘赔了公主又折钱’,但却不是损失最大的人。”

望着言之凿凿的陆庭湘,金复羽的眼皮微微一抖,反问道:“谁才是损失最大的人?”

“你!”

在宋玉、司空竹、艾宓迥然不同的目光中,陆庭湘陡然伸手朝金复羽一指。

“我?”金复羽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,“为何?”

“因为宋蒙和睦,金坞主复国无望!”陆庭湘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北有蒙古、南有大宋,你想光复金国,仅凭十万兵马远远不够,而唯一的机会是挑起宋蒙大战,令他们两败俱伤,自己从中坐收渔利。如今宋蒙和亲,极有可能令金坞主一生的夙愿,变成一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。因此,金坞主损失最大,同时你也是天下最不希望宋蒙修睦的人。刚刚我说对金坞主而言,世上有比柳寻衣珍贵一万倍的东西,正是你的‘复国大业’!”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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